临近春分的这几日,成都像是被水洇过的宣纸,湿漉漉的墨痕晕染着天光,日头结结实实的藏在云层后。节气上讲阴阳均分,昼夜等长,可锦官城的天平总往阴翳那头倾斜。府河边柳条抽芽的节奏也迟了,新绿怯生生蜷在暗赭色枝桠里,倒像是江南梅雨时节寄来的错季信笺。
往年,浣花溪的垂丝海棠理当在最绚烂的时间点,今年前去探望却只见得零散几簇粉白,在灰蒙蒙的楼宇间隙轻易不惹人注意。只有青羊宫墙角的野梅发了狠,枯枝上炸开团团猩红,像姑娘家赌气摔碎的胭脂盒子,碎玉乱琼溅了满墙,被往来的游客团团围住。
最懂成都脾性的还得是玉兰花,先把花苞裹在灰鼠毛似的茸壳里,待某个恍惚的午后,突然抖开满树白鸽。科甲巷的老茶馆门口,那株二乔玉兰开得尤其矜贵,紫白相间的花瓣总让我想起张兆和箱底那件阴丹士林旗袍——分明是鲜亮的,偏要拿烟水气裹着。
夜雨总在子时造访,沙沙地替凋零的玉兰树梳头。晨起推窗,湿漉漉的香气氤氲的极淡,楼下的一排玉兰像是白茫茫的春雪覆在黛色枝干上,成都的春天到底心软,总在荒寒里藏点暖意,像张爱玲笔下那袭华袍内衬的软绸。不过在这些天已是花期末了,再见得蓄力下一个春天。
今年三月里的成都人裹着夹棉袄子,坐在竹椅里呵白气。鹤鸣茶社的紫藤架下,七八只麻雀正争抢茶客掉落的桃酥渣。盖碗茶的热雾刚离了黄铜壶嘴,转眼就散在料峭的风里。卖糖油果子的推车换了厚棉帘,竹签上琥珀色的糖壳凝着水珠,咬下去会沾湿唇角。我疑心这座城把春天存在银行里吃利息,任别处的花信风吹得急,它自管在青铜色云霭下慢条斯理地数节气。
九眼桥的黄昏来得黏稠。锦江水泛着鸭蛋壳的青,白鹭单脚立在石栏上,忽然振翅掠过水面,惊起粼粼的碎金。它们把朱红脚爪浸在春寒料峭的河水里,恍如往生宣上点染的工笔——这画面被拍成短视频,配着“成都白鹭也洗脚”的俏皮话,在手机屏幕里开成千万朵像素花。倒是桥洞下卖煮花生的老妪看得真切:“往年这时候,鹭鸶早往北飞了,今年倒像是等人。”我想着倘若有人认真挖掘一下,约莫着会成为新时代的成都故事。
三月十九日,下班路上我见着今年第一只燕,玄色尾羽剪开科华北路的霓虹,倏地钻进玉林西路的烟火里。那些挂在阳台的腊肉香肠,经了一冬的阴郁,此刻竟在探出头的日光中斜照里泛出琥珀色的油光。春分至此才算真正分了阴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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