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破白露,锦官城的薄雾仍萦绕于朱漆斑驳的牌坊间。“汉昭烈庙”四字悬于琉璃瓦下,泛着青铜般的光泽。古柏虬枝刺破晨霭,叶隙漏下的光斑在青砖上摇曳,恍若丞相羽扇轻摇时抖落的星辉。
檐角风铃乍响,惊起碑林深处的灰鹊。六方石碑如沉默的史官列队相迎,最巍峨者当属唐刻“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”——裴度撰文、柳公绰书丹、鲁建镌刻,三绝辉映,盛唐气象与蜀汉风骨在此交融。碑阴青苔斑驳,似历史长河冲刷的皱纹,而“鞠躬尽瘁”四字锋芒如新,穿透千年时光,叩击人心。
刘备殿内,藻井绘二十八宿星图,昭烈帝塑像端坐如钟。细观其面,既无戏曲中的悲苦之态,亦非传说中的懦弱模样:浓眉阔额间犹存织席贩履的烟火气,双目低垂却暗藏三分天下的锐意。左右关张塑像,红脸者丹凤微阖似思春秋大义,黑面者环眼圆睁如闻当阳断喝。君臣三人站位微妙——刘备略前,关张稍侧,恰似桃园结义时的歃血之姿。这半步之距,既守君臣纲常,又存兄弟情义,忠勇因温度而厚重,仁德因人性而鲜活。
文臣廊中,庞统衣袂酒渍似凝落凤坡血色,蒋琬竹简墨痕未干,费祎玉珏叮咚如奏治蜀良策;武将廊内,赵云银枪映月,黄忠宝弓挂云,恍惚间战马嘶鸣破空而来。这些凝固的身影,恰印证顾炎武“匹夫有责”之语——华夏文明的穹顶,何尝不是万千平凡者的脊梁所擎?
丞相殿前,武侯塑像独蕴“静气”。左手抚膝,右手执卷,纶巾微斜透名士风流。那双穿越千年的眼,既无初出茅庐的意气,亦无五丈原秋风的悲凉,唯余星河般澄明。或许真正的智慧,正是勘破生死后的从容。
行至惠陵神道,红墙夹竹,光影斑驳。竹叶拓印赭墙,如皮影戏上演《出师表》墨迹、《诫子书》余音。穿堂风过,竹影纷乱如棋局变幻,风止复归严整,恰似武侯一生所求:于混沌开清明,在动荡立秩序。
墓园古柏年轮藏建安风骨,树冠漏光游移于《前出师表》碑刻,岳飞墨迹时明时晦。忽悟历史从非黑白画卷,时光反复摩挲之处,恰成最珍贵的包浆。
出祠入锦里,叫卖声裹着糖油果子的甜香涌来。皮影翻飞、张飞牛肉的香气混着川剧高腔流淌,孩童举诸葛连弩嬉戏,银饰店的麒麟吞口与手游海报交错。这市井喧闹中的文化延续,或许比武侯祠的香火更令他欣慰——毕生守护的,不正是这般生生不息的烟火人间?
茶寮中,盖碗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时空。恍惚见羽扇纶巾者执棋笑问:“今日可有新解?”我以茶代酒答:“‘澹泊明志’恰是信息洪流中的清醒良方,‘静以修身’正为浮躁世风的定海神针。”茶烟散尽,唯余檐角铜铃清响,似千年应和。
暮色渐沉,武侯祠重归寂静,而思绪仍在时空长河溯游。那些被香火熏染的梁柱、被千万人抚摸的碑刻,何尝不是民族精神的基因?在技术狂飙的时代,我们更需这般“慢凝视”——于汉白玉阶前思快慢之道,在文臣廊中重拾士人风骨,借将军像淬炼担当之勇。
霓虹点亮锦里,祠宇飞檐在玻璃幕墙投下剪影,传统与现代完成无声对话。蓦然彻悟:历史从未远去,它流淌于血脉——化作面对AI时的从容、攻坚“卡脖子”技术的执着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智慧。此即“此祠不朽”的终极奥秘:让每个来访者成为历史长河的摆渡人,执古老船桨,驶向崭新黎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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