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汾河峡谷升腾的雾气尚未散尽,晋阳城外的柳枝已笼着薄薄青烟。北方的柳与江南不同,枝条总是倔强地向上舒展,像黄土塬上老农皴裂的指节,骨子里带着几分粗粝。行至蒙山脚下,沙尘在沟壑间打着旋儿,那些经冬的枯草便有了跃动的姿态——这里的春天来得迟缓,却总能在清明前后,让柳梢率先洇出一抹鹅黄。
太行余脉的褶皱深处,祖父长眠的土塬泛着铁锈色。塬顶的梯田仍留着去岁收割后的玉米茬,远远望去如同刻在大地上的甲骨文。这片黄土地惯用最朴素的符号记载春秋:风削出的沟壑是年轮,窑洞门楣的艾草灰是节令,而清明时节塬畔的垂柳,则是天地与人世的信使。折几枝带着嫩芽的柳条,任粗粝的树皮磨得掌心发烫,晋中平原的风裹着细沙灌进衣领,让人想起祖父布满老茧的手掌摩挲脖颈的触感。
通往墓园的小径两侧,酸枣树尚未抽芽,虬曲的枝干如同凝固的闪电。倒是那些从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,早早举起金黄的灯盏,照亮了黄褐色的荒原。北方的清明不似江南烟雨迷离,天穹像被砂纸打磨过的青铜器,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。焚纸的火苗在干燥的空气中升腾时,会突然卷起几片焦黑的纸灰,如同黑色的蝴蝶掠过柳梢。这让我想起《梦溪笔谈》记载的寒食遗俗:古人折柳时必要留下三寸青皮,说是让春气能顺着枝干返回大地。
太山脚下的晋祠周柏依然苍翠,而塬上的老柳却早早学会了与风沙和解。它们的根系在黄土深处织成密网,像极了这片土地上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。柳枝插在坟茔四周,不出半月便会萌出新芽——植物学家说这是北方旱柳独有的韧劲,我却更愿相信,这是黄土与血脉达成了某种古老的契约。风掠过塬顶时,千万条柳枝朝着西南方向齐齐俯身,那里是吕梁山系隆起的脊梁,也是汾河水系蜿蜒的起点。
沿着汾河故道行走,能看见柳荫里藏着前朝的渡口遗址。石砌的码头早已被泥沙吞没半截,唯有系船的石环上,还留着麻绳反复摩擦的凹痕。河滩的芦苇刚抽出紫红色的新叶,与柳枝的嫩黄构成奇异的色阶。几个牧羊人蹲在废弃的渠堰旁抽烟,他们脚边的搪瓷缸里泡着柳芽茶——清明前的柳芽最是清苦,却能让眼底的沙尘变得温顺。这让我想起汪曾祺写高邮鸭蛋的闲笔,原来北方的草木也有这般熨帖的脾性。
双塔寺的晨钟惊起群鸦时,柳絮便开始在城墙根下游荡。这些轻软的絮团总爱钻进戍楼砖石的缝隙,仿佛要为冰冷的军事建筑添些温柔注脚。明代诗人王琼曾用"柳营春试马"形容晋阳古城的英姿,如今战马嘶鸣化作柳笛声声,城砖上铜钉般的苔藓,倒比任何碑刻都更懂得讲述沧桑。护城河边的老柳将倒影投入水中,涟漪搅碎的光斑里,似乎能看见历代守城人折柳送别的剪影。
返程时特意绕道天龙山石窟。山道两侧的旱柳被夕阳镀成铜色,枝干上暴起的树瘤宛如佛像的手印。那些北魏时期开凿的洞窟里,飞天衣带间仍沾着柳叶形状的尘埃。考古队员说这是千年来柳絮在窟内沉积的痕迹,我却恍惚听见斧凿声与柳笛声在崖壁间共鸣。当最后一线天光掠过第九窟的胁侍菩萨,分明看见她低垂的眼眸里,映着山脚下某座无名坟茔的柳色。
暮色中的晋阳城郭渐次亮起灯火,像撒在黄土地上的星子。归鸟掠过文瀛湖畔的柳丛,翅膀拍打出细碎的水声。此刻南方的龙井该已上市,而北方的茶馆里,老茶客依旧捧着柳芽茶慢饮。两种截然不同的苦味,在清明时节的暮霭中达成了奇妙的和解。忽然懂得这片土地为何要将柳树奉为清明使者——它们用千沟万壑般的树皮记载风霜,又用年年新发的嫩芽证明,生命的循环从不在温柔富贵乡里,而在与粗粛现实的持久对话中。
黄土地上的哀思从来厚重,如同柳根深扎十丈仍能感知地脉震颤。那些被风沙磨平的墓碑,那些在旱季皴裂的田垄,那些窑洞窗棂上褪色的窗花,都在清明时节的柳色里获得暂时的柔软。归去时,衣襟上沾着的柳絮像未落尽的雪,而车载广播里正放着晋剧《打金枝》的唱段,苍凉的梆子声掠过绵延的黄土塬,惊起柳丛中安睡的斑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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